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饶宗颐:正以立身,奇以治学

本报记者 连锦添
2015年12月13日00:00 | 来源:人民网-人民日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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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速写、制图:蔡华伟

  饶宗颐中国画《泽润四方》及隶书七言联《一瓯沧海横流外 环堵楼台瑞气雄》。

  汉学泰斗饶宗颐——香港特区政府大紫荆勋章获得者,曾与钱钟书并称“南饶北钱”,与季羡林并称“南饶北季”。这位国宝级的大师今年100岁了,年底,香江举办一系列庆祝活动。

  饶公著作等身,仅《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》14卷20大册,就逾千万字,分为史溯、甲骨、简帛学、经术、礼乐、宗教学、史学、敦煌学、目录学、文学、艺术等领域。他通晓多国语言,包括梵文、希伯来文,还熟知古代楔形文字、甲骨文、金文、简牍帛书等。在学术领域钻研80多年,他怎样做学问?香港为何能产生这样一位大家?其独特的治学研究方法,对后辈有什么启示? 

  大师不言,其气自华

  冬日的香港,紫荆仍艳。

  最近家人很少让饶公见客。近日经天地图书有限公司总编辑孙立川安排,饶公在两个女儿的搀扶下来到跑马地一家潮州餐厅,与记者和几位文化界朋友午餐。当他颤颤巍巍进门时,眼神与恭候的每一位先有交集,才移步向桌。清瘦的饶公,这些天有点感冒,说不了许多话,但握手依然很有力。他听力不好,女儿饶清芬拿着带话筒的助听器,向他转述。赠书签名时,运笔飞快。

  两个女儿照顾父亲无微不至,从家里带来清淡的鸡汤、蒸肉饼,用保温瓶装好。女儿把挑出刺的石斑鱼夹到父亲盘子里,看到父亲调羹里的肉饼稍大了点,马上伸过自备的剪刀把它剪小。谈到吃,饶清芬女士说父亲爱吃地瓜,家里放了许多。饶公这一代人,过去没吃太多高档的东西,一生养成了粗茶淡饭的习惯,现在食品问题频发,添加剂五花八门,不胡吃海塞,反而有利于健康。

  近年,饶公状况好时,还可在家打坐。他不上网,每天上午会看看报纸,只浏览标题。他记性很好,一次友人提起他60年前写的一首诗,饶公马上写下来,一字不差。老人以前喜欢到跑马场散步,后因难下几十级的台阶,只在楼下花园走走。每周三入夜,寓所对面的跑马场灯火通明,饶公就在家中,俯瞰骏马奔腾竞逐。

  整个午餐期间,饶公只说了一个字,当孙立川展示新出版的泉州东西塔考古文献线装书时,他发出一声赞美:靓!大师不言,其气自华。其谦和的态度,他的家人、弟子所讲述的饶公的为人和学问,都令人感受到如沐春风的惬意、静水深流的思维律动。这,或许就是季羡林所说的饶公“涉及范围广,使人往往有汪洋无涯涘之感”吧。

  耐得寂寞,还要出奇制胜

  饶公曾以“辛苦待舂锄”来自况他的学术生涯,谦虚地把自己比作农耕夫。

  他是粤东潮州的富家子弟,可以玩的东西很多,有的家庭可能会出一个玩物丧志的公子哥,但就在家道中落后,他逐渐成了一位学术研究跨词学、史学、书画、敦煌学、甲骨学、目录学、楚辞学、考古学(含金石学)8个门类的大学者。

  饶家的天啸楼曾有十万余卷藏书,他做学问用的是童子功。他曾说,做学问“开窍”很重要,如果有家学渊源,由长辈引入门可以少走很多弯路。“我的求知欲非常强烈,这种求知欲征服了我整个人,甚至是吞没了我自己。虽然搞学问非常辛苦,非常枯燥乏味,但我觉得是一种乐趣,乐在其中”。

  父亲离世后,饶宗颐作为长子接管钱庄,18岁完成了父亲未竟的《潮州艺文志》。“我只能在两件事中做好一件,就是能够把父亲的学术延续下来,但是生意我就没办法管了,所以在我手上,家财慢慢地散了”。

  1949年后,他在香港、新加坡、美国、印度等地任教或做研究。他的学问起始于乡邦之学,再到研究四裔交通及出土文物,壮年从中国史扩大至印度、西亚以至人类文明史,晚年又转向中国精神史的探求,书画也日益精进。

  饶宗颐说,我主张用“忍”的功夫,忍要靠耐力去支持,能够忍受一切困难,才能作持久战。没有“安忍”,便不能精进;没有“澄心”,便不能凝神向学。

  学术界很推崇饶公治学的“奇正论”。饶宗颐说,别人说我是奇人,只说对了一半。老子讲“以正治国,以奇用兵”,我则是“正以立身,奇以治学”。立身做人要正,但做学问要出奇制胜,做别人没想过、没做过的。

  1982年,饶公提出了田野考古、文献记载和甲骨文考据相结合的研究夏文化“三重证据法”,后又力倡力行充分利用新出土文物,推动了当代国际汉学领域甲骨学、敦煌学、简帛学的创建和深化。

  首次辑《全明词》、首次研究敦煌白画……华东师范大学胡晓明教授曾概括了饶公在学术研究上的50个“第一”,从中可窥见这位百科全书型学者的成就。

  从古人的文化里寻求智慧

  “做学问是文化的大事,是从古人的智慧里学习东西”。

  几年前接受访问,饶公谈到弘扬中国文化时说,一定要做到“求是、求真、求正”,这个最重要了。“正”就是不要拐弯抹角,要弘扬正气,秉持正直,坚持正义。

  大师眼里,中国文化是用之不竭的精神富矿。他曾说,茶、瓷器和玉器,都是中国要素。茶,我每天从早喝到晚。西方人爱喝咖啡,中国人爱喝茶。咖啡是刺激性的东西,属于冲动文化;而茶是冷静的、理性的,属于和的文化。中国的茶文化讲究一个“定”字。“定”就是心力高度的集中,内心安宁,才能实现心“定”。

  另外他也赞赏中国传统文化中的“隐”。他说我们中国人讲究情理法,有问题可以坐下来商量,先讲人情,不是有了分歧和争端就要打仗。这个很好,不打仗就把问题解决了。

  季羡林强调“天人合一”的思想,饶公则多次谈到“天人互益”的观点。一次接受香港作者访问时,他作了详解:今天通行的《易经》,第一卦是乾卦,第二是坤卦,最后一个卦是“既济”和“未济”。“济”是成功,事情已经做好了;“未济”就是还有未来,还有很多要做的,表示保留“有余”,这是中国文化一大特色。马王堆出土的《易》卦的排列,是汉代写本,最后一个卦是“益卦”。“益”也是积极有建设性的观念。今天世界上的许多麻烦,是“天人互害”造成的。人类做的很多事情,可以说是“伤天害理”,包括制造各种仇恨与恐怖,追求各种东西,变成物质的俘虏。又如环境被破坏,就是恶果之一。不懂“天人互益”,就变成“互害”了。所以,我提倡天与人互相补足,一切的事业,要从益人而不损人的原则出发,并以此为归宿。这是我从古本上得到的启示。

  90岁时,饶公仍壮心不已。他认为21世纪将会是中国踏上“文艺复兴”的一个时代,尤其有大量文物出土,我们要趁这个机会,把“经”做一个新的整理。在北大百年校庆上的发言中,他呼吁建立“新经学”,光大“五经”的精髓,推陈出新,重新发现传统经典的价值。

  “是香港造就了我”

  有人说,香港有了饶宗颐,便不再是文化沙漠。

  一般认为,饶公初到香港是1938年因病滞留。饶公曾告诉友人,其实自己十几岁时就代表家里来香港收账,当看到负债者生活十分艰辛时,不忍催逼,空手而归。1949年,饶公为《潮州志》编纂一事再到香港,在儒商方继仁劝说下留在香港。

  之后,他的交游范围、学术视野逐渐宽阔,出版了大量学术论著。饶公说:“是香港造就了我,使我得以接通世界学术界的窗口。”他还说过自己算幸运的,留在香港,学术一直没有中断。

  香港中文大学高级研究员郑会欣曾为文介绍,香港是中西文化沟通的一个理想地点,饶公在港经常得到港大等机构的支持和资助,进行国际学术研究交流活动,或担任访问学者。例如他看到了海外各国收藏的大批甲骨和敦煌文献,一头扎进去,终成甲骨文研究的领军人物。

  改革开放之后,内地学术研究重新活跃起来,1979年9月,饶公首先应中山大学之邀参加全国古文字学会议,开始结识大批内地学者。他频繁地参观研究各地文物文献,发表大量论著,同时利用香港的优势,推动内地学术研究和交流。

  香港商界对饶公等文化人的关爱,留下“以财养智”的佳话。尤其是热爱中华文化的潮汕籍商人,对他鼎力相助。如方继仁早年为他斥巨资,在英国购买一整套敦煌文献的缩微胶卷,日后饶公依据这些资料发表了大量论文著作,奠定了他在敦煌学研究中的地位。

  “一壶天地小于瓜”

  与饶公近距离接触过的人,都会感到他有一种超凡脱尘的单纯和自在。

  关于人生哲学,饶宗颐曾提出“安顿说”。他认为,“一个人在世上,如何正确安顿好自己,这是十分要紧的。保持自在的心,是一种境界”。“万古不磨意,中流自在心”是他的诗句。他解释,不磨就是不朽,中国人讲三不朽 ,即立德、立功、立言。而“自在”需排除“挂碍”。“现在的人太困于物欲,其实是自己造出来的”。

  饶公过去看书研究,可以通宵达旦,如今年岁大了,不再没日没夜地钻研学问。近两年他甚少出门,几乎不应酬,每天清晨起来,写字画画、看书做研究,有时睡个回笼觉。

  不时有人问他如何养生,得到的典型回答是:“我每天坐在葫芦里。”他引用明代诗人余善的诗句“一壶天地小于瓜”,说清静达观,身心愉悦,自然就长寿。其实,他很懂劳逸结合,从14岁起,他就学“因是子静坐法”,早上会沐浴和静坐,然后散步,晚上尽量早睡。

  书画也助他延年益寿。2003年8月他患轻度中风,右手偏瘫,不能提笔,这对于书画名家是一大难关。他开始左手执笔练字,而后左右手交替画画写字,凭着顽强的毅力和执着,恢复了右手的功能。

  这位百岁老人,因为“静”,所以“远”;因为“耐苦”,所以“自在”。他的坚韧,则化为平日的圆融。


  《 人民日报 》( 2015年12月13日 12 版)

(责编:刘洁妍、常红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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